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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廷根


2024-04-28

四月最后一个周天的晚上,和妈妈一起去了某家有七八年没去过的商场,吃了一家据说已开了两三年的生腌。生腌的花样很多,卖相很好,但腌料的味道其实一般般。吃完,陪她去马路对面修手表的地方给一块上了年纪的表换了电池。然后偶然买了一顶好看的帽子。然后简单地回了家。回家,洗了澡,把昨天打开的《园圃之乐》翻完,打开了书架上的下一本书。是季羡林的《天真生活》。然后就翻到了"初抵柏林"这一节,是季老刚到德国时,在柏林短暂停留期间的一些所见所想。

我到德国来念书,柏林只是一个临时站,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的。但是,到哪里去呢?德国学术交换处的魏娜(Wiehner),最初打算把我派到东普鲁士的哥尼斯堡(Königsberg)大学去。德国最伟大的古典哲学家康德就曾在这里担任教授。这当然是一个十分令人神往的地方。但是这地方离柏林较远,比较偏僻,我人地生疏,表示不愿意去。最后,几经磋商,改派我到哥廷根(Göttingen)大学去,我同意了。我因此就想到,人的一生实在非常复杂,因果交互影响。我的老师吴宓先生有两句诗:“世事纷纭果造因,错疑微似便成真。”这的确是很有见地的话,是参透了人生真谛才能道出的。如果我当年到了哥尼斯堡,那么我的人生道路就会同今天的截然不同。我不但认识不了西克(Sieg)教授和瓦尔德施米特(Waldschmidt)教授,就连梵文和巴利文也不会去学。这样一个季羡林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呢?那只有天晓得了。

然后,哗的一下子,像清早被奋力拉开的窗帘,许多被搁置多年的回忆和情感,突然就这样呈现在我眼前。

记忆回到16、17年。彼时的我还在荷兰格罗宁根(Groningen)茫然求学,不知道此去经年会有什么人事物的变迁。说是茫然,是真的一字不假。在尚不知道今后想做什么的年纪,毅然地和自己不喜欢的方向分手,和人生中出现过的为数不多的面孔与声音告别,手足无措地在四分之一个地球的另一头,尝试用愚笨的办法微微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如果这不算茫然,我不知什么东西才算了。但回过头看,就是在这样的茫然中,我经历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两年学习时光。我从没意识到原来学习可以那样功利而不世俗:所有的时间,课内或是课外,全都可以被用于研究自己喜欢的问题,看自己喜欢的书,或者发自己喜欢的呆。在屋里听着大雨做饭或解题,在林间冒着风雪向学校或家骑行,在午夜的月色里挑灯或安眠。突然间茫然成为了坦然,一切过程都变成了结果,尝试改变人生轨迹的我变成了轨迹本身。当然,那时候的我是没有意识到这些的。或许这也是一种心流(flow)也未可知,是我得以回过头感谢那两年的原因。在那无数个桥头站起来骑车冲上坡的我,在那场暴风雪里最后一刻赶到考场的我,在深秋和初冬的傍晚踩着落叶推车到家时的我,没有一次从那个时刻抽离。所以我大概是幸福的,那时候,而幸福的人是不茫然的。

然而也就是在这样的不茫然中,我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得以全力以赴的爱情。在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天真之下,是毫无修饰的、粗糙而疼痛的连结。一个孩子不会明白信任与信仰的区别,甚至有时无法区分本心和天性的界限,知道这一切的我早已不再怨怼某个具体的人,但在那个层面上来说,我终归还是度过了茫然的两年——学术上的虔诚、幸福无法与情感上的缺失、伤痛相抵消,我只能活成两个人。一个,一日比一日坚定;一个,一夜比一夜消沉。毕业的那年,我终于选择了爱自己,这或许也是心里小小的我在拯救自己,在改变我人生的轨迹。我是幸运的,但一同去欧洲交换的B君却永远留在了那个时候。五月的一天,平凡的日子,在荷兰的我们惊闻他在哥廷根溺亡的消息,四人语塞。记忆里的B君是一个阳光、大方且努力的男孩子,喜欢读书,喜欢网球(我俩都是德约多年的忠粉),在专业里有许多许多朋友,那几年也有一个女朋友在交往。由于荷兰和德国很近,我们一群人甚至还约过毕业前可同游一次欧洲,但竟然是因此而无法成行了。消息出来后,所有人的反应都和我们荷兰四人差不多,除了简单的安慰(家人和女友)外做不了什么。朋友圈有一些感念思人的图文,群消息里连发了几天留学生安全提要,但这件事终归还是和其他不计其数的情感一起过去了,隐没在了时间的迷雾里。茫然前行的我们在那时候不知道应该如何接受、处理这样的时刻。七年后的今天,重新翻开伊定格的最后一条朋友圈,我哑然,竟发现那个女生一直一直都在留言。阔别多年的遗憾和歉疚涌上心头,又渐渐融化,只不过这一次是永远地消散了。经历了过去几年的种种,我对生离死别的理解自然比当时深刻了许多,但更重要的是知道还有这样强烈而绵长的思念,跨越时间、距离和生死,知道人与人的连结不是一个伪命题,哪怕哥廷根的浓雾蒙蔽所有其他人的眼,只要我还记得你,你就存在过。你就一直存在着。

早上,偶然在B站刷到了钟铉的蓝夜clip,瞬间上头而接连看了许多关于他的视频。我的高中三年没有追过一点星,甚至对听了多年的Eason都没有产生过那种情感。但唯独在今天早上,迟钝的我明白了些许追星的意义。一个那样温柔的人,可以努力地把所有的痛苦藏在歌词里微笑着唱出来的人,在和他所有的粉丝很好地告别之后,在他的午夜电台里这样说:

所谓人生,大概就是相遇与离别的连续吧。我相信我们也处于这个过程中,并因此而成长着。虽然当下会觉得可惜、难过、流泪,但我们也一定会再次相见的。

那些视频的弹幕、评论区里,一群人不约而同地、经年累月地思念着一个人。或许曾经痛苦反侧,或许曾经茫然无措,但他们的思念终究因为这个人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而有了温度和力量,而成为了他们一生的千军万马。所有人都在期待下一次的相见。所有人都是幸福的。就像博尔赫斯说过的,使人感到遥远的从来都不是时间。或许我的思念迟来了七年,但哥廷根也罢,蓝夜也好,所有过去与未来的因果与其牵动的情愫,它们都早已写在我的命运当中,刻在我的肉和骨里,无关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