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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执


2024-05-18

在《成唯识论述记》的序章里,窥基这样解释“我执”:

……且烦恼障品类众多。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证无我理我见便除。由根断故枝条亦尽。

大意是世间诸多烦恼都源自这个“我执”,而凡把这个罪魁祸首放下的,就可以从根本上摆脱烦恼。既然意义如此重大,那这个所谓“我执”的定义究竟几何呢?还是按《论述》的说法,分为“俱身我执”和“分别我执”:一个,指的是与生俱来的自我意识,一个,是后天熏习而来的主观执念。先天的意识难除,后天的观念也未必容易放下,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我们中的大多数成不了佛,所以今天且不提俱身我执,只聊聊这位后天的我执。

在许多千奇百怪、有形无形的执念当中,永远有一个“我”在背后和句首,这就是为什么佛教徒们叫它“我”执——我的面子过不去,我的生活本应更好,我无法接受失恋或孤独,我的父母子女为何总不如我心意,说来说去,其实都在说自己。当一个人脑子里灌满了自己之后,就没有多少余神去顾及旁人乃至这个世界了。所谓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或许也是这个感觉。但事实上没有谁是一座孤岛(约翰·多恩的原诗就是这么写的),执着于自己的人说白了是活在梦里。大梦一场醒来,你执着也好,不执着也好,地球还是继续转,没有人能像你自己那样在乎你高不高兴,所以才有百千万亿烦恼丝。更进一步,执念太强不止伤己,还大多害人,譬如好面子而炫耀子女者,又譬如惧孤独而祸害真心的,数不胜数。只祸祸自己甚至也算一桩功德了照这么看,但我执者不在乎这点破功德。他们眼里只有自己。

说话最狠的人往往对自己也狠。写到这里的确就会忍不住批判自己。想起自己过去十年漂泊各国的经历,心酸苦楚一说再说,但字里行间满溢出来的却是许许多多的执念。学生时代拼成绩,工作之后卷收入,单身时介意身边人的看法,恋爱时在乎伴侣的一举一动,没身份时忧虑在异国他乡的安稳,有身份后大概又会有其他的苦涩。这里面不少执念很难简单概括为对或错,但的确无一例外使我多少不很快乐。友人云:“本自具足,不假外求”。的确是对得很,智慧得很,但贯彻起来颇难(我还在努力中)且很难说服自己这不是一种我执(从而不是一种潜在的不快乐的缘由)。

前阵子读贝娄的《赫索格》,主人公才是真的很不快乐,和他一比我简直相形见绌。目睹了家庭的婚变和社会的混乱,几十上百封无法寄出的信件和提出的疑问压着赫索格,他思考存在主义、个人价值和种族歧视,但他在精神上没有归处、没有出路,没有办法活着也没有办法去死。面对这样不快乐的赫索格,我在当时的读书笔记里这样写:“当死亡是一种罪过,思考就不是焦虑的出口”。和贝娄的创作背景(60年代的美国,人称the age of anxiety)一样,我们处于一个如此焦虑的时代。满大街的赫索格拔剑四顾心茫然,张嘴一个“我”字却说不下去,因为不管说什么都无法带来平静,在张嘴的那个瞬间就已心知肚明。无论再怎么寻找自我,它终归只是本我和超我之间的某个点,无法离开这个spectrum,无法和这个无序的世界和解,因为世界并不依你的意志而转移, “你”越强烈,落差就越大。意识到这一点的赫索格,以及黑塞,以及许多曾经痛苦但顿悟了的幸运者,走向森林和园圃,走向人群,找到了平静。用俗套的话说,是纯粹的爱人使他们忘记了自己,放下了我执,而爱人者人恒爱之。庄子曰: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表达的也是相似的观点。惟破除我执,无己而观世界,世界才能还我以平静与或许的快乐。我可以梦想很多很多的幸福(很难不联想到亦舒笔下的喜宝,但是无关),但我知我的索求无所谓满足与不满足,因为我只是在对自己诚实(诚实并不是我执),而世界有它自己的诚实,这样便无执念,就也各自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