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2020年的第一天
2020-01-01
昨晚脑子一热,去Navy Pier看了芝加哥的跨年烟花表演。这种活动我打小是不爱去的——不管是哪里商场促销,还是谁家饭店开门,抑或是路边又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故事,我一概避而远之,和热闹远之,和人群远之,和摩肩与接踵与潜在的麻烦甚至危险远之。这种念头最初大略来自家里的大人,但经年累月,这也成了我自己的一大做人准则。然而说了这么多废话,这次我还是——像我开篇说的那样——脑热冲去了Navy Pier。人生需要一点脑热,年轻人尤其需要,甚至像我这么无聊的年轻人也很需要这种脑热。哪怕不是一年一次,那十年一次的脑热,我觉得也是很好的。
说是“冲”去的Navy Pier,但其实行者施施。提前做好了万全计划的我还是被堵在了和码头一石之隔的地方,深夜十一点在塞得严严实实的高速上和司机闲聊着彼此苦笑。前车纹丝不动,后者大摆长龙。码头的摩天轮衬着粉色的霓虹缓慢地旋转着,新年前夜的天空云层遍布、微微发黄。快半小时后,司机放弃了GPS给的路线,征得了我的允许开上了北上的高速。迂回婉转又是好一阵,我终于在离码头十分钟脚程的地方落了车,加入了人群。昨天晚上的芝加哥格外冷,或许是在湖边的缘故,风凛冽着倒很有些跨年的感觉。哆哆嗦嗦地走着走着,便来到了湖边。进码头的地方水泄不通,真的到了湖边人群反倒稀散了一些,我眼尖找到了一个紧挨着湖边的空隙,悄悄站了过去。想到还有十多分钟才新年,这风竟恍惚间又冷了一些。
一眨眼就要2020了。真的。这句话俗得不能再俗,但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那时的脑子里。时间过得那样快,像落着坡的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快。十几岁时的我觉得一个学期长得仿佛一个世纪、一个暑假可以久得忘记同学的名字、一天的故事可以写成许许多多的小说;二十多岁的我,却一眨眼发现掠过了一整个十年。现在回想十年前的自己,整日价埋首于千奇百怪的书中,思考些不知所云的问题,简直天真懵懂得可爱。依稀还记得初中时候,有一段时间灵感一现,想做一辆两个轮子的汽车,用扭转车身来实现转弯并抵消离心力给人的不适感;还有一次,花了一个假期之久采购材料、画三视图、多次试验而又失败,只为做一只从不知名视频里看来的机械鸟;又有一次,学校水火箭比赛,前前后后又不知道折腾了多久,终于如愿以偿地看着自己的可乐瓶伴着水花一飞而上然后稳稳一钉子插进了操场对面的塑胶跑道里。那时的快乐是孩子气的快乐,条件低得令现在的我吃惊,但快乐的质量丝毫没有缺斤少两过。一本《飘》可以翻来覆去地看整整一周,一册素描本可以两三天便画个干净,一首歌可以单曲循环到睡着、到mp3彻底没电。十年前也有十年后不再有的苦恼,孩子也有孩子自己的情愫,少年总有少年难眠的夜晚。十年后,许多事情看得很开,睡眠质量也很久没有差过,但想起那些思绪万千翻来覆去的长夜,也会有一点怅然。张爱玲讲情爱,讲他是红玫瑰是蚊子血是朱砂痣,是白玫瑰也是饭粘子,这个比方打得惊世骇俗,因为但凡有一点遗憾的东西都是这样,不只情欲,也有过往,不然也没有人云云念得了高中想着初中的好,进得了大学却又怀起旧来了。以前有以前的好,现在有现在的好,这是大人的说辞。本性如孩子总是念着往昔的。我们在时间里慢慢涉水走着,水流走得比我们快些,于是我们越走越快,越走越稳,越走越坚壮些,越走越抬头挺胸些,不再盯着脚下,更不怎么回头了。这本不是什么坏事。
六七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参加了一个奇怪的英语比赛,花了好几个月终于拿了一个不错的名次。与此而来的是一次暑假公费去德国访学的经历。去的地方叫Ettlingen,那是一个这样小的地方,小到你向别人介绍这里时,要这么说,Ettlingen在南德的Karlsruhe市附近,Karlsruhe在Baden-Württemberg州,Baden-Württemberg在德国的南部偏西一点点,和法国肩靠着肩。这么小。就好像说上虞,上虞在绍兴,绍兴在浙江,浙江在中国的东部,不是很南边的南方。但就是在这个小得只能做行政区划最小单位的Ettlingen,住着长得有一点儿像Justin Bieber的叫Juli的正太1和他那个神似Robert Pattinson的基友,住着奇奇怪怪的拉手风琴老头和他的朋友们,住着一家每年都要去隔壁市Das Fest这个草坪音乐节的摇滚爱好者们。某人的音乐盒伴随了我们当时行程的始终,这种仓促而随便的bond(联系)在干年以后仍旧美好得不太真实。Ettlingen的时间走得更慢些,但我的没有。我的时间疯狂地快进,路过了在荷兰的两年,一路走到现在,芝加哥的我所在的此刻。那时的我不曾想象自己会end up here更不会细节到自己会做现在从事的工作、会遇上现在身边的人们——但何须那时呢——即便是五年前刚进复旦意气风发但其实一无所知的我,即便是两年前Groningen凄风苦雨里彻骨骑着车的我,即便是一年前的我,也不可能料到自己会在这个地方以这种方式面对新的十年。和十年前的那个孩子截然不同,我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在以天为计地变化着。此刻的我疯狂地在向这世界、向洪流一样的时间索取着自己能索取的一切。我再一次从各种各样的书、电影和念头中汲取活着的快乐,也再一次想起飞速翻滚的我的过去的十年里发生的种种类类。记忆重新被启动,就像游戏删档重开,听来是熟悉的开场音乐,但又遥远得令人恍惚。我感受到意识从自己的drama中觉醒,身体从扮演过的各式各样的角色中脱离。我和世界重新建立了联系。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许多年来为自己所熟悉的那种联系,那种联系压抑而局促,有时候甚至让人崩溃;这是一种,轻盈的,蓬勃的,伴随着某种东西破碎的声音而来的联系。我等待它已经太久太久,但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早已经忘记了。
我本来是一个很安静的人,过着无聊的平静的日子,像一棵无聊的树,兀自站在山脚随便的某一个地方。这十年像是一个四季,一个轮回。一个轮回下来,热闹退了去,红绿落了尽,我还是我。这种欢喜无从说起也无法名状,但足可以点亮我接下去的十年甚至更久。想到这里,一切便顺理成章了起来。所有所有的坎坷和崎岖,都变得乖巧可爱了许多,像金庸笔下的空智之于苦头陀、鸠摩智之于段誉,任何的苦与恶在顺遂的结局面前,都可憎不大起来。这种是非不分是大人的智慧。
不觉间身边的人们已经开始尖叫和欢呼。伴随着凛风,伴随着千百人的倒计时,数不尽的烟花在百米开外的湖面升起、绽放然后消失在夜空。人潮蠢蠢,十五分钟后我随着大部队走上了回家的路。回家路上又是堵得一塌糊涂,但我这次选择了步行回家。凌晨一点的芝加哥热闹得像查理的巧克力工厂,所有的街头巷尾都挤满了着着华服的男女,所有的酒吧都举办着跨年的派对。尖叫声、欢呼声、音乐和酒味被风挤压在身侧。新的十年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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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太长大了,再也不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