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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笑傲江湖》


2019-10-21

初看《笑傲江湖》(下称《笑》)依稀是小学的时候,看的吕颂贤96版的国配。彼时看入眼的,从来没有儿女情长、正邪难分,只记得令狐冲潇洒恣肆嗜酒如命,岳不群红脸怒视1好不讨厌。此后零零算算又看过几次,但都是电视上遇到便看上一会儿,没有认真从头到尾追完一次。前几日闲来无事在手机上找书看,碰巧看到年初读到一半的金庸合集。当时也是差不多的情景,一口气刷完了《天》、《射》、《神》2三部,酣畅淋漓,恰好停在这本之前。兴起而至,于是一猛子扎了进去,三四天才读毕、缓过气来。

二十多岁重读《笑》,看到的已和十多年前大不相同:心境不同,关注点更千差万别。小时看令狐冲无所顾忌、逍遥自在,与淫贼田伯光谈笑风生乃至称兄道弟,杀余沧海徒弟罗人杰人起剑落、大快人心;现在再看,却分明看到一个无甚责任心的顽皮浪子——奸淫掳掠之人只要傲气相投也可尽数勾销,意气不合的路人则杀之而无妨——这“无妨”二字远劣于“后快”之流,因为“后快”者心手如一、倒有原则,“无妨”之人,却是不把无关人的性命当性命了。不负责任之事不止于此,譬如令狐冲在岳灵珊、仪琳、任盈盈三者之间来回游走,直至接近尾声,情思一个未断,孰近则言言爱谁,孰有难则全心相顾。如果放在现实之中,其人声名怕早不保;但转念一想,现实之中能纵容他如此多情的女子,也难得一二了。另,记得恒山两师太托命于伊,嘱他保住恒山一支上下数百僧尼性命。令狐冲言之凿凿,但身在掌门之位,却前后多次给昔日将自己逐出华山的岳不群下跪,甚至罔顾身后门人和盈盈的倚赖,全凭一己对恩师的信念,在关键的五岳大会上声称“唯华山派是瞻”——非“糊涂”二字可堪!作者反复描写令狐冲灵思巧妙,却又多次在岳不群面前把他写成一个愚信、愚孝之人,或是漏洞,或是有心。如果是后者,则私以为令狐冲其实是全书最小气任性之流,只恰好其志不在“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否则必远劣于左冷禅、岳不群、任我行了。任、岳之流,表面或君子或奸邪,心底大有明确的尺规,欲得其物而行其事(即使是坏事),恰如其他作品中的高智商罪犯;令狐冲则不然,所思所想皆是随性而至,所作所为一概不计后果,兴起可砍人手足、削人眼目,兴尽便举手引颈,大不了一死谢罪,全不管正邪是非,自己(更不用提他人)死不死得其所云云。无怪乎有人在书后评曰:令狐冲大抵是金庸笔下最爱求死的人了。须知一个大不了一死的人,是最可怕的。

骂罢令狐冲,不得不谈林平之。林在书中第一章的遭遇不可谓不惨,但看遍全书,其实我以为他最惨不在于满门被杀,却在遇上令狐冲(不知怎么又骂回他了)。有人问林平之全篇最恨的人是谁,或曰余沧海,因为余沧海杀他全家;或曰木高峰,因为木高峰逼死他父母;或曰岳不群,因为是岳不群设局多年某他剑谱;或曰渡元3,或曰他自己。我却以为林全书最恨令狐冲。这种恨不是简单的“你杀我至亲所以我恨你”,也不是“你骗我而我恨你”,是“我恨你过得比我好”,是“我恨你什么都不用做便有主角光环”。中文中有一个词,好过“恨”这一个字,叫“嫉恨”,林对令狐冲的那种恨,就是嫉恨。嫉恨深处,骂而不得,杀而不得,只能积在心底任其腐烂,却是最毒恶的恨意。林平之的悲剧,始于剑谱,但终于嫉恨。

最后谈一下我对这本书整体的印象。很多人看到后来,把目光放在这本书的政治意义上,金庸本人也曾提及这一层意味,但我觉得读小说,不宜太过上升到现实中来。小说发于现实而高于现实,武侠小说更是架空而作,如果过分把符号意义看重于思辨意义,让影射功能凌驾于愉悦功能(虽然我看此书多次破口大骂,表面上看并不愉悦,相信很多人也是这样),私以为是本末倒置的。《笑》是一本大好的武侠小说,不仅在于他配角人物描写立体、正邪两派纠缠不清,更在于区别于金其他几部作品,这部的男女主角都或多或少不讨人喜欢,而这讨厌之处,却正是难能可贵的平凡之处。人无完人,若要看完人、璧人,大可以随便去网上下载一部洋洋洒洒数万章的爽文;但要看庸人、废人,看“好”、“坏”两字之间千千万万普通人在非凡的际遇下沉浮挣扎,《笑》便体现出它的价值来了。


  1. 依小说和其“紫霞神功”之名,确应是紫脸,但我记忆又确凿地告诉我他在剧中长得一张红脸,颇似关公,是以旁注。 ↩︎

  2. 十四本金庸小说,我只读过四本: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

  3. 红叶禅师,法号渡元,最早将《辟邪剑谱》载于袈裟之上,还俗后为林氏先祖。 ↩︎